高中,人生的黄金时期。刚刚步入青年时代,对未来充满美好幻想后来被称为“老三届”的我们,偏偏同“十年浩劫”的最初疯狂阶段撞个满怀。30年后重新审视那段令人惶恐、狂热、痛苦而难忘的经历,对我们人格和心理的形成,留下了怎样的印痕呢?我的那段心理轨迹大概也是相当一些人的心理类型。
1966年夏天,史无前例的文化浩劫把整日沉迷于数、理、化的同学们造懵了,更哐啷地关闭了高考的大门。骤然间,校园不再是学习文化知识的神圣殿堂,成了向资产阶级开炮的战场。衡量人的标准不再是学习成绩的优劣,教学水平的高低,而是“革命”、“反_革命”,“左派”、“右派”。当时,平日风度翩翩特有“资产阶级味”,据说五七年曾是“中右分子”的刘新友老师首当其冲地被“揭”了出来,抹了鬼脸,开始挨“斗”。他的爱人 ,我们高一.二班班主任张雅贞老师也当即成了“革命”的关注对象。几位“革命”劲头十足的同学策划出揭发张老师种种“错误”的大字报。
班里气氛异常紧张,似乎谁“左派”,谁“右派”就以此为线了。同学们无论有心的与违心的都一个个签了名字,唯独我拒绝签名。可能因为“格色”的缘故,结果万没想到的事发生了。一张“呼吁张雅贞的得意弟子郭树柽快快起来揭发问题”的大字报贴在教室门口,随后又“再次呼吁”,紧接着在校主楼东侧楼梯口贴出足有几平方米的大字报,揭发我这个班级的学习委员、团支委,通栏标题是“看张雅贞培养的白专典型”。外班同学在大字报前围观,用异样的眼光打量我。十六七岁的我头一次受到如此巨大的打击,尽管人前装得若无其事,可是委屈、愤懑、惶惑、痛楚,时时袭上心头,只得暗自鼓励:“人不能低下高贵的头……”其实张老师平时挺“马列”的,我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些断章取义,想当然推理凑成的错误,至于我的问题更牵强附会。我百思不解:为什么平时在老师面前象宠物似的欢跳的学生,平时说笑打闹的伙伴忽然变得张牙舞瓜凶恶起来了呢?毛主席说的实事求是哪里去了?人的良心何在?对此,我很长时间耿耿于怀,直到后来才领悟:那个人整人的年代,谁都可能被整,整别人或随大流,大概也是自我保护之举。政治运动翻来覆去,国家大灾大难,百孔千疮,个人的恩怨已经很渺小了,况且大家明白“我们都叫人给耍了”,我才在内心谅解了同学。
然而,也许这种切肤之痛,最能唤起人的良知。当看到往日活泼热情的张老师被抄家、怀着身孕被逼迫站椅子,那些挨整的老师象霜打的似的失去师长的的尊严和风采,我的内心自然而然生出同情与悲悯,我也想起了自己十来岁时,哥哥姐姐在另一场政治运动中的遭遇。那时念大学的哥哥仅仅因为他的要好的同学被打成右派,他没有违心地揭发本来不是问题的问题,而被定了“中右分子”。哥哥喜欢唱歌,可是那年暑假回家时沉默了,分头剪成小平头,黑黑瘦瘦,此后多年忧郁寡欢。读高中的姐姐也由于在运动中受到打击中途辍学,后来靠自学才升入大学。而时时挂念儿女的母亲常常暗自落泪。少小时,我的心田里曾种下了对整人运动的恐惧和厌恶。当我目睹曾经狂热地投身运动,却被定为罪人的同学贾东福戴着24公斤的铁镣,被刑警押着一步一步挪到学校礼堂台上批斗时,惊恐的我虽然不得不举起手臂,可是怎么也喊不出打_倒他的口号,仿佛看到我小学时的班长象电影里的情景一样被押赴刑场,而他的母亲,一位慈祥的妈妈悲痛欲绝。在那恐怖的会场,我的眼里噙着泪,心里滴着血。
也许正是这刻骨铭心的伤痕,使我对后来一个接着一个的政治运动总有种难以莫名的反感。大串连之后,许多同学积极建立组织,狂热地参加斗争,而我在一个温和派的组织里挂个名,当起了“逍遥派”,除了为柴米油盐奔波外,即使在武斗最激烈的时候,我也捧起哥哥姐姐念过的书,自学高二、三的数、理、化……弥补未完成学业的缺憾。
也正是成长的关键时刻,母校给我种了“疫苗”,亲身体验到挨整的痛楚,因此在后来的学习和工作中,我这个家庭出身没有“辫子”和“尾巴”的人从没有去整人,反倒有点敢顶的底蕴,当然也曾有过类似当年的小尴尬,但终归没有做孽,没有留下人生的悔恨。
1998年5月20日
在网上搜索父亲的发表书目,无意看到这篇文章,回忆起当年在家里看到过四平一中出的这本书(好象是校庆周年),当时还对他说母校让你写点文章校庆,你写这么一篇人家愿意看吗?现在重读一遍感觉那就是他们当年的青春和人生,想想老爸也挺可爱的,大概属于比较酷的类型,所以也当不了什么官员(哈哈)。当年也许对老师昧心批评殴打的人,也已经儿孙满堂,也许从未有过心中不安,我们也不必谴责那个时代的所作所为。老爸母校愿意把这文章刊登出来,而且还收录在网站中,相信会使后来人收益颇多。
我觉得老爸做人的信条倒是很传统“穷则独善其身,达则兼济天下”,我想也就是他为什么坚持非用此含义为孙子命名,还说我不同意的话,可以留给我弟弟的孩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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